他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漂浮。
一切和那时候一模一样，如初生的马儿奔向母亲，孤独地寻找着发光的门扉。
“梅零——”
隐约间他听到有人这样大喊，撕心裂肺。
那是懊恼和绝望的呐喊。
“不，不不不不不......”
从成熟女人的声音又变成了小女孩的声线，两把声音交杂在一起，让他感到无比困惑。这究竟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
她为什么在这么痛苦地哭喊？他不记得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自己要获得生命了。
再一次。
......
......
“明明那时候是完整的，明明是完整的......”
她迅速抹了把眼泪，跪在地上，手忙脚乱地聚拢零件。
木条，关节，身躯，支离破碎。
它们躺在离彼此不远的地方，伤痕累累，到处都是平整的切口，如同被什么锋利的剑刃一穿而过。
地上还有打开过的胶水罐，一些她早就没了印象的小零件，以及一簇簇在黑暗里盛开的夜紫荆。这些沐光便死的小花蕊从细缝里挣扎生长出来，接着在她打开仓库门的瞬间开始枯萎，最后凋零成一地的残枝。
它们簇拥着中间的惨况，像在向她宣告着什么——
如你现在所做的，你的宿命就是孤独。
泪流不止。
眼前的画面让周围的景色都变得朦胧起来，时光疯狂倒流，十年间的记忆仿佛梦幻泡影，一切都只是一场梦，她又变回了那个小女孩，在荒凉的小镇里默默等待，倚着冰冷的人偶，迎向短暂的朝阳。
如今那人偶面目全非，静静躺着，了无声息。
这不是梅零。
不，这怎么可能是梅零？
柏叶大口喘气，随即被空中的浮尘呛得咳嗽起来。
她冷静下来，仔细端详被她几乎全部找齐了的零件。伸出颤抖的手捧起那颗头颅，木头的分量很沉重，哪怕是用木雕出来的也好，哪怕不是真人也好——依旧英俊无比的脸庞立体有致，棱角分明。它紧闭着双眼，丝毫看不出劣质的样子。
这不是梅零，梅零是......是一个用破烂堆砌的木偶，他的脸是柏叶用马克笔画上去的。
原来如此，是搞错了么......这个不是梅零，梅零没有死，他没有被拆成满地的碎片......
“柏叶，你的天赋果然强。老夫的主人没有看走眼，你将会接过老夫的位置，成为杜克家族最强大的人偶师。”
苍老的声音突兀响起，沉浸在庆幸中的柏叶被吓了一跳，整个人坐到了地上。
老人偶师不知何时出现在阁楼里，身边还是那个不开口，穿男仆服饰的人偶，也不知道是在自主行动还是被老人偶师操控着。
“不，这不是——”
“你认不出自己的人偶了么？柏叶。”老人偶师一瘸一拐地走过来，站定，“我知道，许多手艺好的人偶师终其一生制作了无数人偶，有时候也会遗忘一些失败的作品......但人偶师辨认自己作品的方式不是依靠双眼，而是依靠这里。”
他指了指自己的心脏，接着放开被人偶搀扶的手臂，缓缓拉开了自己的衣服。
在他已然布满老人斑的胸口处有一个倒三角标记，同一时间人偶也拉开了自己的衣服，而在它胸口处，一模一样的标记正在发出微光。
“人偶师和人偶的联系直到人偶被彻底摧毁的一刻依然藕断丝连。”
老人偶师重新挽住人偶的手臂，眼帘低垂，“感受吧，柏叶，这老旧的人偶身上有你的气息。看这张精致的面庞......真是无与伦比的手艺......”
“但我从来没有制作过这样一个人偶——”
在那个时候我只是在福利院的小女孩，甚至不懂得木雕怎么做——她想这样大喊出声——所以这张脸不可能是我制作出来的——
“时间会改变一切。人偶的存在本来就有违自然常理，人偶师的世界无序混乱，万物颠倒，一切皆有可能。”老人偶师转身离去，拐杖敲击地面的声音沉闷入耳，“不学会珍惜人偶的人偶师，注定要在走到终点之前殒命。”
说罢，老人偶师的身影消失在了阁楼外。
柏叶呆呆跪坐在地上，手里的头颅无论如何都无法让她联想起那个可笑的人偶。
突然想起了什么，柏叶慌张地把头颅放下，在零件中寻找起了人偶的胸腔。
很快她就找到了，那是个被修补了无数次的胸部，铁钉，丝线，胶水，人偶尽自己一切可能用物件维修着自己的胸腔。
柏叶把它翻了个面，随即便看到了那行熟悉却又陌生的符文。
[吾与汝钱丁契约，至死不梨，汝名梅零，吾名柏叶]
虽然有很多错别字——写字的人甚至加了许多修改的符号，但柏叶的呼吸越来越快，心跳亦然，正是因为这些稚嫩的字迹，唤醒了她心底最遥远的记忆。
如果这行字是她写的，意思就是眼前这个被肢解了的人偶正是那个被她放进了仓库里的梅零。
柏叶站起身，几乎有些跌跌撞撞，她吞了口口水，开始在仓库里不断翻找了起来。有没有第二个人偶？有没有离开的密道？梅零是不是躺在其他地方？还是说他已经走了？
可怕的可能性不断冲击着她，如果是真的，那就是说这些年那个老人偶梅零一直都在，甚至默默分担着她受到的伤害，而她所做的，就是把梅零丢在不见天日的仓库里......
找了一圈后她停止无用的自我安慰，转身捡起梅零所有的零件，把它们抱在怀里，吃力地走出阁楼。
很重，非常重。
梅零差不多有四十公斤，柏叶没有走两步便失去平衡，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柏叶小姐！”
闻声而来的女仆推门而入，发现柏叶因为撞到墙角已经晕了过去。
“快把她抬到医疗室......”
“柏叶小姐抱着的东西呢？也要搬过去吗？”
“看起来像是柏叶小姐的人偶，当然要小心地搬走。多叫点人上来搬......人偶是人偶师最重要的东西，要是磕碰到，小姐会怪罪我们的。”
“可是，可是这是人偶零件吧......”
“那又如何？不管我们的事。”
......
......
她不知道过了多久才醒来。
等她醒来的时候，窗外是一片晨曦祥和。
舒心的昏白光芒穿过窗帘罅隙，照进了医疗室。
“唔。”
她睁开眼睛，有些昏昏沉沉。
头顶的白色天花板很少见，十年来她几乎没有踏进过这里一步。
然后，有什么冰冷的东西碰到了她的手。
“小姐，我有个问题想问。”
富有磁性的男声响起，她抬头，看到一个用西服，手套，面具和帽子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高大男人。
“什么......”
“请问，柏叶小姐在哪里？”
“我就是柏叶。”
这个人是谁？她难道伤的很重，完全认不出来了吗？
“不，您不是。虽然我感受到了柏叶小姐的气息，但和她完全不像。”男人凑近，面具下的眼神似乎很空洞，“您的灵魂和柏叶小姐完全不同。”
他站起身，拉开窗帘。
“我在这座华丽的府邸里走了一圈又一圈，却怎么都找不到柏叶小姐。但我知道她就住在这里。”
柏叶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霎时间沉默了下来。
“小姐，您怎么了？”
“没，没什么......你叫什么名字？”
“我的名字是梅零，是一个人偶，正在寻找失散多年的主人。”梅零摘下手套，露出下面的木手，还有刚刚被修好的关节，“她想必也寻找我寻找了十年......我不能让她继续等下去了。十年了！多么漫长的等待。”
气氛一下子沉默了下来。
“如果她没有在等你呢？”
“那是不可能的，小姐。您不会理解。我和柏叶小姐在旧日几近是相依为命——她不可能遗忘我。倘若这种荒唐的事情真的发生——”
“发生——？”
“发生。”
“你会？”
“我会——”
梅零的声音有些轻佻。
他如此决绝，如同决定了许久。
“——我会杀死那些让她遗忘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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